写这篇文章的动机来自近一段时间里与许多泉友的聊天，尤其是那些近来由国币转外币的泉友所提供的引人思考的视角。

从整体来看，全世界的钱币市场在最近几年都正在经历一场大规模的换血：随着国币、英国币、世界大型金银币、东南亚钱币甚至一切世界珍稀钱币价格水涨船高，越来越多在钱币圈子里纵横多年的铁杆老藏家发现自己已经“出局”了；随着新人——尤其是那些“不懂的新人”——大量涌入市场，老藏家们在钱币圈子里的话语权、地位、参与度正在逐年递减。

虽然市场更新换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钱币市场近年来的表现却很让人困惑。这其中的关键在于，许多老藏家们被淘汰的原因往往并不是他们的知识优势不在了，而是因为知识优势在现有市场渐渐变得无法变现了。

在改变市场环境的诸多因素中，资本所起到的作用最显而易见，也最容易遭到忌恨。“有钱的投机者收割市场”，这是多数人在讨论钱币圈子“人心不古”时最喜欢批判的现实。那么，钱币收藏真的是被有钱人玩坏了吗？

（说明：猫眼毕竟没有实时跟进国内的市场，对整体环境的理解有时也可能有一些偏差。所以，如果有什么说得不准确的地方，还希望大家不吝指出并多多包涵。）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识变得既无法赢得尊重也不能变现了呢？这是一个困扰旧时代藏家最深的疑问。

曾几何时，流传有序的稀缺品才是钱币藏家的挚爱。能够把玩前辈高人们精挑细选出来的、曾经爱不释手的稀少品种、特殊版别、稀缺年份乃是一次饱含荣誉感的体验。

然而在2014年1月26日，猫眼亲眼看到这种传统价值观被彻底抛弃。

那一天，在美国金堡拍卖公司著名的美国铜元“Missouri Cabinet”专场拍卖上——第20号拍品——目前全年份全系列最高分——一枚珍稀度定级R5的PCGS “MS-67RB”1794年C-7版半美分以115万美元成交。

这枚钱币于1975年由币商弗雷德·温伯格在瑞士发现并购回，虽然也算40年传承有序的名誉品，但与同场其他名家旧藏、百年名珍相比，在血统上还是差了一大截。但就是这样一枚以“分数取胜”的钱币却碾压了无数血统高贵的名钱。

同场第19号拍品，一枚曾属于美国铜元大师罗杰·R·科恩的珍稀度定级R8+（孤品）的1794年C-6b版半美分（PCGS Fine Details - Cleaning）——仅以16.1万美元成交。

此前估价最高、最被寄予厚望的大亮点——传承可追溯到1902年、珍稀度R6-的第36号拍品1796年C-1版半美分（PCGS MS-65BN）——仅以89.125万美元成交。

在“PCGS全系列全年份最高分”的光环之下，“名家旧藏”、“百年传承”、“稀世孤品”、“顶级名珍”、“目录原物”、“传奇历史”、“原汁原味”等等本来可以轻易挑动传统藏家的卖点纷纷败下阵来。拍卖结束，老藏家们纷纷摇头唏嘘，哀叹这已经是一个资本横行、不懂装懂的时代。

钱币收藏本身是一项具有知识壁垒的爱好，因此老藏家鄙视新藏家乃是一种全球性的现象，既非我国独有，也不是美国特色。这种傲慢背后的资本在于，老藏家们往往都是倾注一生心血钻研珍稀度和版别的，他们最知道什么东西多什么东西少，加上多年紧握市场脉搏的自信，他们觉得自己最应该懂得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

然而对于新藏家来说，这个问题就要更加现实一些。老藏家所制定、所熟知的珍稀度、价值体系与其说是一种收藏的指导，不如说是保护他们自己知识、财富优势的条件。如果新藏家选择全盘接受这些游戏规则，那么他们就必须为老藏家接盘。

显而易见，老藏家倾向于期盼以这种方式全身而退，享受自己这一代藏家创造的内容所产出的红利，把收藏变成让他们老有所依的爱好，然后让新藏家去面对一个已经无法创造出新内容的没有红利的市场。

新藏家当然不会同意。

事实上，在钱币收藏历史上，就没有哪一代“新藏家”接受过“老藏家”的标准。40年代的藏家在既有游戏规则上增加了“谢尔登评级体系”，拓宽了钱币价值参考的维度，从而突破了他们上一代藏家对他们的封锁；60年代的藏家在评级体系完善的基础上重新强调了模具版别珍稀度的重要性，改变了钱币价值参考各维度中的平衡，突破了他们上一代藏家对他们的封锁；80年代的藏家开始追捧钱币评级装盒，把一切旧价值维度重新加权……

创造新标准，生产新内容，增加新的附加值，最后收获新的价值增长，这正是源源不断地推动钱币收藏这项爱好前进的动力之源。

所以，如果我们回头看2014年的“Missouri Cabinet”专场拍卖，那枚以115万美元成交的第20号拍品确实有着它非比寻常的价值：在以“最高分”为终极目标的新游戏规则下，它是100多年来许多顶级大师们都不曾拥有的至宝。

也就是说，当新藏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可能在传统的以版别珍稀度为价值参考的体系中超过那些大师并创造新的内容和价值时，他们选择接纳新标准，遵循新的价值参考体系。

但这就意味着，老藏家在接下来的市场中将面临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那些当年为了一枚珍稀度为R7但品相只有XF的钱币而放弃了一枚珍稀度为R3但品相有MS的钱币的老藏家们，他们的藏品即将无法变现，他们引以为傲的知识即将过时。

老藏家绝不会轻易接受他们的“知识”在新环境下正在过时（或者说不再被视为“知识”）这一事实的，也更不可能理解为什么那些曾经很便宜的东西就这样被”不懂又有钱的新人“炒得那么贵。他们更愿意将这些差异归因于新人“比他们有钱”。他们觉得这些“有钱”的新人“不懂”、“急躁”、“不谦虚”、“不谨慎”，然后想着想着就变成了一种人格上的优越感。

这便有了我们常听到的那些典型的“老藏家式”的抱怨——

这种高分的钱币现在已经没法买了，都是有钱的新人在炒；

这种普通的东西现在价格已经上天了，买下的人怎么可能不套牢；

现在的市场主要靠炒作，根本没有人静下心来研究，太浮躁；

现在的市场里有钱就是王道，懂币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懂币；

曾经可以轻松入手的品种，如今买不起也凑不齐了；

曾经作为工薪阶层爱好的钱币收藏，如今变得只有有钱人才玩得起了；

圈子里学术氛围淡了，文化情调低了，商业和金钱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投资成风，到底还有多少人真的喜欢钱币……

随着怨念的层层递进，最终不免就指向了同一个话题——“有钱的新人”让这项爱好堕落了。

每个人都期望自己的藏品给自己带来经济收益，即便不愿意出售藏品，也至少希望通过藏品价值的增长来获得心理满足。为了实现这项期望，老藏家需要“有钱的新人”出现并追随自己。可是“有钱的新人”需要的却是证明自己，而不是证明老藏家多有远见和眼光。两者有着无法调和的在根本利益上的分歧。

更何况新人不一定更有钱，他们许多时候只是需要和老藏家有不同的选择。

实际的决定权最后还是落回了从业者手中。只要有人能想出不同于旧时代的规则，设计出能够让新人快速证明自己的玩法，他就可以收割市场，把握住时代的脉搏。这或许本身正是“炒作”行为的原动力和群众基础所在。

这样的市场听起来残酷且毫无情怀可言，但如果你以为没有从业者的炒作只有老藏家的谆谆教导，钱币收藏就会无比纯粹的话，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虽说多数老藏家都还是心怀善意的前辈，但也不乏德高望重的老藏家、老币商专门把新人当韭菜割。

所以，与其说钱币收藏被“有钱人”玩坏了，不如说它从来就没有“好”过；与其说“有钱的新人”让这项爱好堕落了，不如说它从来没有“荣耀”过。钱币的历史与文化是一回事，交易钱币的市场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新老藏家的分歧除了体现在一般性价格体系的认知之外，有时也体现在偏好性差异上。在钱币市场中，好东西永远是好东西，但哪些好东西是“最好”的好东西，哪些好东西又是流通性最强的“名誉品”呢？这是一代代新藏家反复重新定义的。

最近的一次浪潮始于几年前，日本人另辟蹊径将更加细化的偏好性因素加入了价格体系之中：英国是人类历史上大国中的典范，英国的大型金币是英国繁荣的象征，而英国大型金币的精制币又是英国大型金币中的代表，所以这些大型精制金币简直就是人类文明的结晶。

然而与这一事实不符的是，美国经典珍稀大型金币的价格远远高于英国大型金币。这样看来，英国大型精制金币的价值简直是太被低估了！日本的资本掀起了世界范围内对英国钱币以及世界大型金银币重新定价的热潮，一波老藏家出局，一波被斥责为“投机者”、“炒作者”的新人入场。

我们今天仍然生活在其余波之中。这是一次钱币行业全新的定价革命，从英国币开始，世界范围内那些具有历史重要性的国家、文明铸造的钱币——即便有时并不稀缺——被重新赋予了文化和鉴赏价值，受众大大增加。

当然，老藏家们未必都会从这个角度理解——有些人仍然坚持认为，这是“投资人们”又一次的大规模炒作并蛊惑了大量新人藏家而已。

回头看国币，类似的情况大概也是存在的：“品种为王”的标准被“品相为王”的标准取代；“品相为王”的标准又被“分数定价”取代；市场在“分数定价”的标准下经历了“砸盒-重评-加分-赚钱”的诡异轮回之后，又回归了关注“味道”、“状态”的时代，且一些人认为好品种的钱币已经被市场过分低估了……

与变化相对而言较为缓慢的世界市场相比，国币市场确实存在着许多不同，但这种新藏家寻找出路、改变规则并最终与老藏家对立的情况似乎同样存在着，只是好在市场整体增长得足够快，以至于普通的老藏家们在哀叹市场被有资本的新人过度炒作、已经无法继续收藏的同时至少还可以看着微微鼓起的荷包而略感欣慰。

如今在面对新藏家时，猫眼已经不再推荐哥特体克朗和英国金5磅了。但偶尔听到有人嘲笑说——"哥特体克朗那么多，每场拍卖都能遇到好几枚，每天都有人在卖，还有新人花那么多钱去买……"猫眼还是觉得很讨厌。

毕竟，价格是市场决定的，你无法干预，但是否尊重他人的选择则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

只因为一个品种很“多”，就认定它没有价值，并将花大价钱收藏这个品种的人认作是“有钱的新人”，顺带着还要斥责这些“暴发户”、“富二代”带坏了市场风气。这种思路，猫眼始终还是无法认同的。

炒作与盲从固然可怕，但也不代表每一个批判炒作、批判收藏圈风气不正的人在有机会收割痛宰新人的时候会手下留情。

至于说钱币收藏到底是不是已经被有钱人玩坏了，猫眼想到了一位泉友分享给我的一篇文章中的灵魂发问：“钱币一旦沦为有钱人的游戏，那么钱币收藏的意义又在哪里？”

猫眼想问的是，这个问题真的能成立吗？

钱币圈子里到底有多少“有钱人”？要是藏家里有那么多有钱人，至于抛弃脸面三天两头为了微拍里几十几百块钱的币抵赖不付款吗；要是微拍群主里有那么多有钱人，至于拉下身段成天到晚为了几十几百块钱在朋友圈里对“鸽子”破口大骂吗；要是币商里有那么多有钱人，至于放下信誉整天研究改刻修补、假币入盒这些下三滥手段吗……觉得“有钱人”会乐意倒腾这些东西去费时费力地一个个忽悠小老百姓然后走那一点点流水的人，他们的想象力大概和旧社会那些以为老佛爷顿顿都吃“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的人没差多少吧。

说到底，钱币圈子里还是有钱人太少了，大家都不够有钱，都是为了几百块钱可以折腰的普通人而已。否则的话，这个买卖恐怕要好做许多，这个圈子里的氛围可能也会干净许多。

所以，我们还是一起祈祷更多的“有钱人”与我们一起收藏钱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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